第23章 第二十三章-《一念关山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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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癸突然爆发,双目赤红地反问道:“我为什么要不从?你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出生入死,又得到了什么?圣上不过是把我们当走狗,就算是你,最后还不是落到身败名裂,尸骨无存的地步!你死之后,我们又换了一任指挥使,两任左右使,而我——我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整整一年了!我不想和你们一样,很快就因为哪个任务没完成就自杀,更不想成为圣上掩盖某件朝政丑闻的替罪羊!我只能投靠大皇子,如果他能早日登基,我好歹也有个从龙之功!”他痛苦地抠着地面,强忍住痛痒,仰望着如意,“尊上,这种惶恐的滋味,你难道没有过吗?你难道从来没怨过圣上吗?!”却终于忍耐不住,如丧家之犬般翻滚哀嚎着,“啊,啊,给我,给我一点解药吧,就一点点,一点点也行!”
    如意微微动容,低头去怀中拿药瓶。陈癸却趁击偷袭。如意动如闪电,将药瓶射入他咽喉,血柱瞬间喷涌而出。
    陈癸呛咳着摔到在地,如意上前替他止血,逼问道:“快说,出卖梧都分堂的事,是不是你干的?!”
    陈癸脸露怪异笑容,似是解脱一般,呢喃道:“多谢,尊上给我一个痛快……”说罢便再无气息。
    如意看着他的尸身,久久没有动作。最后终是一声叹息,摸出怀中的索命簿,拾起地上的笔,写下了陈癸两字。而后沾了陈癸的血,在那名字后打了一个血红的勾。
    笔尖上血迹犹湿,如意思忖片刻,抬头看向了身后的墙。
    出门后,她冲着守在远处、尚在闲聊的两个近侍行了一礼,方才离开。她面色如常,近侍们都没起疑心。聊完了天,才走向陈癸房间。走到门外,望见里面满屋的鲜血,侍从们惊叫一声“尊上!”立刻扑入房中查看。
    此刻如意已然转过了走廊。借着拐角处假山石的遮挡,她一抹脸,换了一张人皮面具。朱衣卫们听到警锣声匆匆奔来,所有人的心思都集中在突发的变故上。无人注意有一个朱衣卫逆着人流奔跑的方向,悄然离开了此地。
    行至偏僻的角落里,如意跃上房顶,脱掉身上朱衣卫的服饰,反手团成个襁褓模样。待她出现在街道上时,宛然已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。混杂在人流之中,很快便消失不见。
    杨盈的车马穿过朱衣卫衙门附近的街口时,衙门前那条长街已然混乱喧嚣起来。朱衣卫当街正当街抓捕往来的年青女子,令她们掀开幕篱,一一盘问。
    宁远舟闻声望去,见此情形,眼神不由一凛。于十三悄悄凑上前,向宁远舟耳语道:“是朱衣卫的人,美人儿她……”
    宁远舟目光坚定道:“朱衣卫既然乱了,说明她已经动手了,而且多半已经脱身,不会有事。”虽说着“不会有事。”手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了。钱昭瞟他一眼,没有做声。
    安国风沙大,不时吹起车上帘子。于十三不禁感慨:安国风沙比江南大,街上姑娘们好多都带幕篱,倒是别有一番风情。
    杨盈坐在车中,面色紧张,浑身僵直。
    向着塔尖的方向再走二三里,便到永安寺。走入寺中,过大雄宝殿,入寺庙后院,眼前便是一片的广场,巍峨耸立在前方的永安塔的全貌,便也赫然入目了。
    宁远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台四周的兵力布防。
    只见那塔高约七级,前后都是空旷的广场,四周都有侍卫巡逻。塔身四方,下宽而上窄,坐落在一处三面环水的高台上,只有一面有进出的通道。
    高台四面还各设着一座一人多高的瞭望台,上面布排有火盆和哨兵,塔身上到处都悬挂着警铃。防备得可谓是滴水不漏。
    穿过广场,来到唯一的通道面前。鸿胪寺少卿示意一行人留步,便差遣手下向守塔侍卫交去令旨。
    那些侍卫佩剑带甲,肌肉壮硕,个个都是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。
    侍卫核对令旨后,侧身让开通道,那通道也堪堪只容两人并行。
    鸿胪寺少卿回身对宁远舟一行人道:“诸位暂请留步。”又对杨盈道一声“殿下,请。”
    杨盈正仰头望着眼前高塔,闻言回过神来,向杜长史、宁远舟等人略一点头,便轻吸一口气,走上前去。
    杨盈跟随在少卿身后,走进塔里。
    塔中木阶狭窄陡峭,似因年岁久远,已有些老朽,踏上去吱呀吱呀地作响。杨盈一步步地向上攀爬着,距离塔顶越近,她的心跳便越来越快,越来越响。
    透过阶梯的缝隙,可以看到每一层塔的暗处,隐隐绰绰都有侍卫,还有无数机关。四下防备严密,一旦出事,她定然逃不出去。
    但……真能不出事吗?这一路行来,她心中对梧帝的敬爱仰望之心早已支离破碎——这个男人凭一己无能与刚愎,在归德原上葬送了无数忠义志士的性命,致使山河沦丧百姓流离。谁敢保证今日碰面,他就不会出岔子呢?
    杨盈精神渐渐紧绷,只觉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。
    塔顶狭小的囚室里,梧帝杨行远正坐立不宁的等待着今日的会面。他一会儿站起来徘徊,一会又对着水盆低头整理头发。突然发现自己鬓发边有了一丛白丝,不由一下子呆住。
    那阶梯足百余数,杨盈爬得气喘吁吁,不时便停下来歇一会儿。每次驻足休息,她都不断地转动着手上宁远舟给他的指环。
    待终于爬上顶层,出楼梯口,便听塔顶侍卫问道:“谁人上塔?”
    少卿道:“奉圣命,允梧国礼王上塔探视梧国国主。”
    正对着水镜发呆的梧帝听闻外间对话,终于回过神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尽量整理衣冠,端坐在屏风前的主位上,仿佛自己仍是华贵帝王,只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不安,他连忙拉下衣袖,将双手遮住。
    侍卫们闻声让开出口,用特制的铁条拨开散落在走廊上的铁蒺藜,前方这才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来。
    杨盈正在一旁等待,忽见有两个和她身形相似、打扮相近的少年站到了她身侧。
    她心中猛地一紧,慌忙喝问道:“这是何人?!”
    少卿微微一笑,道:“这是礼部送去服侍贵国国主的近侍。难得殿下今日前来,正好一起上塔。殿下为何如此诧异?”
    杨盈强忍惊慌,皱眉道:“孤不喜欢他们身上的熏香,让他们离孤远些!”正说着,通道便已清扫出来,杨盈抢先一步,走向囚禁梧帝的房间。
    可就在她准备踏入房间的那刻,身后两个少年突然钻了出来,将她挤到侧边。
    杨盈好不容易站稳,慌忙行礼:“臣弟参见圣上!”却不料,那两少年竟然几乎与她同时开口、同时跪下——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,行的是一模一样的礼。
    杨盈霎时明白了安国人的盘算,心中大惊。然而还不待她开口,另外两少年已作出震惊的样子指着对方和杨盈:“你是何人,竟敢冒充孤!”
    梧帝狐疑地目光在三个少年面前扫了一圈,迟疑道:“盈弟?”
    杨盈一咬牙,手中扣紧了宁远舟给他的指环,抢上一步道:“正是阿盈!”
    与此同时,那两名少年也已抢上前,各自应道:“阿弟在!”“皇兄!”
    一团混乱之中,杨盈伸手扶住被撞歪的发髻。梧帝一眼望去,看到她发髻上的簪子竟是自己常见的六道堂样式,便突然大怒道:“够了!你们安人实在无聊,竟然弄了一堆假货来试探朕,难道以为朕连自己的弟弟都认不出来吗?”他上前一步,一把抓住了杨盈的手腕,柔声道,“阿盈,你长高了。”
    杨盈本已提到嗓子的心猛然放下,她鼻子一酸,轻声道:“皇兄,您瘦了。”
    兄妹二人执手相看。片刻后,梧帝恼怒地瞪向安国少卿,喝道:“带着这帮假货,滚!”
    少卿施了个眼色,便带着两个少年和其他侍卫退出了房间。
    梧帝正要开口,杨盈却立刻拉着梧帝起身,道:“去屏风后面。”绕过屏风后,杨盈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盒,抬手一摇,盒中的蟋蟀就喧腾地鸣叫起来。她这才松了一口气,低声道,“现在可以说话了。”
    梧帝颇为震惊,半晌才道:“阿盈,你真的长大了。”
    杨盈不好意思地一笑:“我刚才还担心皇兄认不出我来,还好……”
    “还好,朕看见了你头上的发簪,”梧帝道。破解了安国人的诡计,又在受辱这么久之后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使者,他心中激动,精神已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,“这是宫里羽林军侍卫统一的制式,朕一眼就认出来了!呵,朕听到迎帝使前来的消息,就已经猜想过无数次礼王到底是谁了。原以为是找了位远支宗室,没想到居然是你!”他拉住杨盈的手,“阿盈,你不愧是朕的亲妹妹,咱们兄妹俩,一样的果敢!”
    杨盈心中滋味颇有些难以言表,语气复杂道:“臣弟不敢当皇兄如此夸奖……”
    梧帝却没察觉到她微妙的心情,急切地问道:“闲话少说,快告诉朕,那十万两黄金,你带来安国了吗?”
    房间外,安国少卿和侍卫等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,竭力想听清屋中两人的对话,却被灌了满耳喧闹的蟋蟀鸣叫声,偶有几句支离破碎的人语混杂其中,却是根本就分辨不清说得是什么。
    房间内,杨盈也加快了语速,低声向梧帝解释着:“……五万两黄金实物,还有五万两,宁远舟宁大人做主换成了银票,说为了以防安国人反悔,要等我们离开安国国境时才交给他们……”
    梧帝一喜:“宁远舟来了?太好了,有他在,朕定能平安归国……”
    “宁大人还是担心安国人会食言,所以……”她将一只盒子悄悄递给梧帝,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,又道,“对到时,便请皇兄做好准备,我们会全力营救您。”
    梧帝长松了一口气,欣慰道:“很好,朕在这里日夜煎熬,担心的无非也就是这几件事。”忽地又想起件事来,忙道,“对了,安国的长庆侯李同光,与朕还算有些默契,你们若要行动,不妨试试买通他……”
    杨盈点头道:“您放心,臣等早有安排。”
    正事说完,兄妹二人突然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默。
    半晌,梧帝才又开口道:“你皇嫂,还有二弟,都可还安好?”
    杨盈忙道:“皇嫂身体尚还安康,腹中龙胎也一切正常。丹阳……”
    杨盈还没说完,梧帝忽地一惊,喜悦道:“龙胎?”随即立刻反应过来,忙压低了声音,急切地问道,“皇后她有孕了?”
    杨盈点头道:“已经好几个月了。”
    梧帝肉眼可见的喜不自胜,竟不自觉地起身笑着来回走动起来:“太好了太好了!”他搓着手,仿佛自言自语一般,“朕更得平安归国……”
    杨盈便也含笑点头,继续说道:“丹阳王兄在梧都忙于监国,临行之时,他再三吩咐臣弟务必要接回皇兄,一家团圆。”
    梧帝忽然变了脸色,回头紧盯着杨盈:“那他说过没有,到底是希望朕以什么身份回去呢?皇帝,还是太上皇兄?”
    杨盈被他脸上狠戾之色下了一跳,忙道:“皇兄不必多虑,丹阳王兄勤勉忠义……”
    梧帝冷哼一声:“这些话,是别人教你说来,好安朕的心的吧?可惜,朕与丹阳当年争了好些年的太子之位,朕难道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?他想必没少派亲信刺客,拦阻你顺利到达安国?只要朕回不去,他就可以名言正顺地占据皇位……”
    杨盈忍不住打断了他,沉声道:“皇兄,这些事能不能等您平安回到梧国再说?!”
    梧帝一怔,目光忽地阴鸷起来,恼怒道:“你是看朕落难了,竟然敢教训起朕来了?还是丹阳王许诺过你什么,你才来替他当说客,想劝朕认命?!”
    杨盈对上他冰冷的目光,身子下意识地一抖,却仍是挺直了腰背,直视着他:“臣弟本来不敢,但是皇兄,难道不是因为您一意孤行,才造成我上千大梧将士战死于天门关吗?”有些话她胸中已压抑得太久了,她不能不问,“见面这么久,你可有一句悔不当初,可有一句询问过那些为您战死、为您受伤的大梧将士们?!”
    屋外闷雷滚过。兄妹二人对面站着,身侧是永安塔顶层的石栅窗户,窗外万里江山覆压在沉沉阴云之下。
    梧帝怔怔地看着杨盈,脑海中仿佛再次刀兵碰撞之声。身前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,柴明拼死扑上来为他挡住射来的箭……那些深埋在屈辱心境之下的,被他忽视和遗忘了的记忆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在他面前闪过。
    基于帝王心术的不正常的亢奋消散了,他的身体不由轻轻颤抖起来
    杨盈目光哀切又赤诚地看着他:“况且,比起虚无缥缈的帝位和权力,难道平安回到大梧,见到皇嫂,看到小皇子出生,不是更实在些吗?皇兄,我本来只是后宫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,但我来了,我躲过各路追杀,一路奔波上千里来了,只是因为我想救你回去,只是因为你是我哥哥,我想你好好活着!”
    梧帝目光一颤,震撼之下胸中忽地有一捧温热苏醒过来。半晌,两行清泪滚落。他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了杨盈,哽咽道:“阿盈!”
    兄妹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
    梧帝哽咽着:“朕一直念着那些战死的英灵,可朕只是害怕,只是羞愧……阿盈,你不知道,朕有多盼着你来,盼到朕头发都白了!你看,朕才二十五岁啊!”
    杨盈看着兄长头上白发,心中也难过不已。
    这时,外面有人敲了敲门,鸿胪寺少卿的催促声传来:“天色不早了。”
    杨盈忙道:“再稍等片刻。”世间紧急,她匆匆对梧帝说道,“臣弟还有一事。皇兄,你可曾记得护卫你的六道堂天道侍卫柴明他们?”
    梧帝立刻点头:“朕自然记得,还有石小鱼、沈嘉彦那几个,他们都是为朕英勇战死的好男儿。”
    杨盈大喜,欣慰道:“那就好。皇兄,现在大梧境内谣言纷飞,不少人传言,是六道堂天道护卫们军前擅权,出卖军机,才导致了天门关大败……”
    梧帝怒道:“一派胡言!”
    杨盈忙道:“那,能不能请皇兄现在立刻手书一封为柴明他们雪冤的诏令,阿盈想等会儿就交给宁大人,如此,也能让使团里的六道堂众安心为皇兄效力。”
    梧帝当即便走到案边:“朕这就写。”
    杨盈满怀期望。不料,梧帝刚刚提笔,便突然想起什么,他警惕地看向杨盈:“不对,你自幼长在深宫,多半连六道堂是哪六道都弄不清楚,上塔来见朕这么紧急的当口,怎么会想到跟天道侍卫洗冤的事?”
    杨盈一怔,连忙解释道:“臣弟知道六道堂怎么回事,您忘了,臣弟的女傅是宁远舟之母顾女史啊。”
    “宁远舟,果然是他。”梧帝犹豫片刻,到底还是放下了笔,摇头道,“不行,这封雪冤诏,现在朕还不能写。”
    杨盈大惊,忙问:“为什么?!”
    屋外狂风大作,吹得石头栅栏幽咽作响。
    安帝皱着眉,猜疑道:“刚才朕就觉得不对,朕将宁远舟削职充军,他应该心怀怨恨才对,怎么转眼就心甘情愿地护你入安,原来是为了他以前的手下,这样便说得通了——”他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,恍然道,“是了,他这人不爱功名利禄,却最重兄弟情谊。出征以来,朕没少听柴明他们提宁远舟……”他说着,眼神忽地一凛,阴鸷地看向杨盈,“呵,难怪你着急要朕写这雪冤诏,是他叫你怎么干的对不对?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朕,只想拿了这封信给天道的那些人正名?”
    “绝对没有,皇兄你误会了!”杨盈正要解释,却被外间敲门催促的声音打断了。
    敲门声落下后,梧帝压低嗓音,急促地说道:“回去告诉宁远舟,想拿到这封雪冤诏,得等到他平安救朕离开安都再说,否则,就等着天道的人背着一世叛徒的骂名吧!”
    外间忽地划过一道闪电,明光照亮了梧帝狰狞的脸。
    杨盈急道:“皇兄,你不能这样,天道的侍卫对你忠心耿耿!你不能这样对他们!”
    梧帝掰开她抓着自己的手,目光凶狠又可怜:“朕知道,但朕只能这么做,宁远舟现在是朕唯一的希望了,朕必须得想法子保证他平安送朕回去!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安国少卿已绕过屏风走了进来,口中唤着:“陛下——”见杨盈还抓着梧帝的手,故作一惊,“哟,失礼,打搅了。”
    梧帝道一声:“无妨。”便将杨盈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推回,催促道:“快回去吧,朕等着与你在塔下重见那一日!”
    天际闷雷声低低地翻滚着。
    杨盈心中又失望又无奈,还有些旁的情绪翻滚在胸口,却一时难以辨明。她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梧帝,深深一礼,道:“皇兄善自珍重。”
    她转身走出梧帝的房间,步下楼梯前,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望去。梧帝立于门前,眼巴巴地望着她,神色憔悴。杨盈心境复杂至极,终是快步走下了楼梯。
    窗外又是一阵闪电惊雷,那雨渐渐大了,天地间一片苍茫。万籁都淹没在了铺天盖地沙沙声中。		
    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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