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 第二十八章-《一念关山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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邓恢忙和孔阳忙站定了,肃立听旨。
内监道:“圣上口谕,朱衣卫奉主不力,着选绯、丹、紫衣使各两人,卫众十四人,今日酉时于宫城南阳门外赐缢,钦此!”
邓恢和孔阳都震惊不已,一时只是瞪着宣旨的内监。
片刻后,孔阳急道:“内相,圣上有没有说,到底是哪些朱衣卫哪一处办事不力——”
内监没有说话。
邓恢也已回过神来,连忙拉住了孔阳,向内监躬身行礼道:“臣遵旨。”
内监转身离去。
孔阳大急,惶急地看着邓恢:“尊上,这——”邓恢脸色灰败,低声道:“你难道还不明白吗,圣上只是想泄愤,所以要随意要我们朱衣卫死几个人,给大皇子陪葬而已。”
安帝那日冷漠的面孔再度浮现在邓恢的面前,那时邓恢替明知无罪死后却还要背负污名的迦陵,讨取一个不株连三族的恩赏,而安帝淡漠地回道:“她既然做了朱衣卫,就别怨命不好。”
朱衣卫总堂的院子里,孔阳难过地摇动着一只箱子。已然知晓安帝命令的朱衣卫们惨白着脸,走上前去,从箱子里依次抓阄,抽取赐死的名额。
待所有人都抓完之后,邓恢闭了闭眼睛,看向众人,说道:“圣上既有此诏,我选谁,都对其他人不公平,索性就交给老天。生死有命。红签生,黑签死……”
众人颤抖着伸开手,几个朱衣卫上前,一一打开众人手中签纸。
卢庚看着签纸中央的红点,不由腿上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,心中只如劫后重生般。然而尚未来得及庆幸,便听身侧一个悲愤的声音响起:“凭什么是我?!凭什么?!”卢庚怔楞地看过去,便望见了身旁同僚签纸上的黑点。已有朱衣卫含泪将那人带走。
转头又听到了身旁另一人轻轻舒了口气,卢庚扭头看去,却是另一人也抽到了红签,两人片刻对视。短暂的安慰之后,便都各自痛苦地低下头去——朱衣卫彼此之前少有真情实感,然而当此之时同命相连、兔死狐悲之意骤然涌上了心头。无论如何也无法为自己一时的侥幸存活感到喜悦。
签纸陆陆续续全被打开,朱衣卫总堂里充斥着嚎哭之声。邓恢终于忍不住,举头望天,竭力不让泪水掉下来。
宫城南阳门前人头攒动。百姓们都听说了消息,都远远地向着城门外聚集过来,围观今日的行刑。
一队朱衣卫押着或不能直立、或泪流满面的同僚在宫门外的空地上跪下,夕阳在他们身后拖下长短相间的浓黑阴影。
消息经由孙朗传进四夷馆后,如意大惊失色,带上幕篱便飞奔出去,宁远舟连忙跟了上去。
来到南阳门外时,酉时将至。到处都是围观的人,比肩接踵,指指点点地议论着。而将要被行刑的朱衣卫已然跪好,站在他们身后的朱衣卫含泪拿出弓来,将弓弦套在了他们的脖子上。
邓恢已不能再看下去,冲众朱衣卫敬了一碗酒,转身快步离去。
刚刚赶到的如意大急,按剑便想要冲上前去直接动手救人,却被宁远舟扶住她的肩膀,目光坚定地向她说了些什么。而后便压低了自己头上的斗笠,飞身而去。
邓恢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城墙前,才终于停住脚步。背过身去面朝着城墙,竭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,忽觉身后被人拍了一下,他立刻警惕地回身攻击。拳头却被人架住了。
那人带着斗笠,面容遮挡在夕阳投下的阴影里,那人架住他的拳头,一指自己的喉头,粗声道:“有位好心人不想你的手下枉死,托我来告诉你——缢杀时,弓弦如果往软骨下一指用力,有七成的人或能侥幸不死。”说完,便又飞身离开。
邓恢怔愣的望着他的背影,忽听鼓楼上暮鼓声敲响,立时回过神来,连忙飞一般地向着行刑处赶去。
南阳门外,暮鼓声传,酉时已至。孔阳泣声道:“时辰到——”
弓弦勒上了受刑朱衣卫们的脖颈。
宫门外守卫的兵士们也不忍再看下去,纷纷别开头去。
邓恢终于在此刻赶来,高身喊道:“等等!我来亲自主刑!”朱衣卫们的目光都不由望向他,邓恢定了定神,示意一众行刑人过来。他低声向这些人耳语了几句,一众行刑人听完后,身子都是一颤,却都全力掩饰住了表情。
众人各自归位。邓恢也亲自走上前去,将弓弦套在一个朱衣卫的脖子上。而后手臂一挥,高喊:“行刑!”
一众行刑人同时用力绞动了弓弦。
如意再也看不下去,她转身便走。
月辉清冷,映在八角亭外的花树上,如蒙了一层白霜。
如意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石桌前,一手执壶一手握杯,脸上阴霾深深。一时她仰头一口喝干杯中酒,又要斟满,便听到亭外脚步声。回头看去,却是元禄。
元禄顿住脚步,有些忐忑地看着她,“宁头儿说你心情不好,只想一个人呆着,可我怕你干喝酒伤胃。所以——”便从身后拿出一只碟子,递了过来,“刚买来的炒五香豆,你随意吃两颗吧。”
如意抬头看他一眼,道:“谢谢你。”
元禄便自行在桌旁坐下,说道:“安都分堂的兄弟说,朱衣卫抬去化人厂的棺材里,有十五具都是空的。”顿了一顿,又说,“你救回了十五个。”
如意摇头道:“我那会儿已经慌了,全是远舟的主意。”她神色黯然,“可是,还是有五个人,被我害死了。”
“这又不是你的错,是安帝无端迁怒。”
“可我早就想到,我杀了大皇子,就一定有人会被迁怒,但我没想到是,竟然是用这种不讲道理的方式滥杀无辜。”她闭上了眼睛,静静地平复心情。许久之后,才长叹了一声,道,“我也很矛盾,来安国这一路,我其实一直在跟朱衣卫作对,越三娘、珠玑、陈癸、迦陵,他们都死在我手里,可刚才,我又害死了更多的朱衣卫…我对同僚其实真的不太好,所以除了一个媚娘之外,就没有别的亲信,从天牢逃出之后就只能独自漂泊,像老鼠一样藏身在于白雀群中,等待武功恢复,等待复仇良机。”
她深深地自责着:“其实我远远不如媚娘,她一旦身得自由,都能尽自己所能,用她的金沙楼去帮助旧日的同僚;而我呢,虽然一直深恨白雀这种不把女子当人的制度,但直至我做上左使之位,却也没为她们没做过什么。就连今天,我看着他们被安帝无辜枉杀,还是什么也做不了”
元禄在她面前蹲下,握住了她的手,仰头认真地看着她,说道:“如意姐,听我说,我们现在是在打仗,是和安帝的野心在周旋,打仗就一定会死人。你说过你要以战止战,你刚才已经救了十五个,以后,还会救更多的梧安百姓。你不是还要开间镖局书院什么的,收留那些退职的朱衣卫吗?”
如意:“那只是杯水车薪,远远不够。我还想再多帮帮朱衣卫,多弥补一点那些我本该做到的事。但我现在还毫无头绪。”
元禄道:“但你还说过会让安帝付出代价啊,先办完这件大事,再和金姐姐商量一下,到那时肯定你就有主意了!”
如意轻声道:“真的?”
“真的,”元禄点头道,“我还是个小孩儿,小孩儿从来不会说谎。”
如意原本眼中有泪,此时却勉强一笑。
她想了想,又摸出一只锦袋,递给元禄,“这是你家宁头儿硬塞给我的糖,谢谢你。”
元禄一笑,将锦袋接在手里。
然而回房之后,他看着手中的锦袋,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安帝把赎金加到了十三万两黄金的消息,被杜长史和杨盈连夜写信送回梧都。但小分队的人都知道,这多出来的三万两章崧肯定是不会给的,如今只有上塔救人一途了。但那之前,礼王还得做出四处拜会官员、希望能收回成命的样子,这才能麻痹安帝。”
现下最重要的事,是与梧帝沟通这一情况,但大皇子出事后,负责永安塔防守的朱衣卫和殿前卫更加不敢掉以轻心,他们点亮了永安塔上囚室的所有灯烛,通宵在塔下巡逻,让梧帝一夜不能入睡。第二日杨盈去看他时,他满眼都是血丝,精神状况几近崩溃。来到囚室屏风后,指着窗外便对杨盈道:“听见没有,他们敲了一整晚,一整晚!这样的日子,朕一天都忍不了了,马上把朕救出去!现在,立刻!”
杨盈对梧帝已经失望头顶,却还是说道:“皇兄稍安,臣弟这几日都在安国朝臣中疏通,但安帝突然将赎金提到了十三万两黄金……”
“那你们就去筹啊!朕难道还不值区区十三万两金子?!朕只要下塔,只要回梧都!”
杨盈声音也不由拔高:“一场战事,已经耗干了大梧的国力,要再挤三万两黄金出来,谈何容易?”却随即便冷静下来,安抚道,“请皇兄暂时忍耐,臣弟已经在全力安排……”她见窗外士兵离去,才凑近安帝小声道,“宁大人已经在安排救您下塔的事了。”
梧帝紧紧地抓在她的手腕,满眼血丝的盯着杨盈:“什么时候?!”
杨盈一边挣脱着,一边说道:“还在等合适的机缘……”
“等,还要等,你们要朕等到几时?!”梧帝满眼血丝的瞪着他,状似疯狂,“口口声声都是宁大人长宁大人短,你在骗朕对不对?欺瞒君上,罪在不赦,你知不知道!”
杨盈吃痛,终于压制不住怒火,摔开梧帝,怒道:“那请皇兄现在就治孤的罪,再找别的能臣干将来救你吧!”
梧帝愕然:“你敢对朕不敬?”
杨盈怒视着他:“我只是想请皇兄认清现实。害您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,不是臣弟,不是宁大人,而是您自己!”
梧帝被戳到痛处,大怒,一把掐住杨盈地脖子,低声道:“朕现在就可以杀了你!”
杨盈手一动,打开扳指的机关,用上面的尖刺抵住了梧帝的脖子,冷冷说道:“可惜你杀不了。这上头有剧毒,在您掐死臣妹之前,臣妹只要稍稍一用力……”
梧帝立刻触电般退开,杨盈整了整被梧帝弄乱的衣衫,轻蔑一笑。这笑容刺激了梧帝,等窗外另一轮巡视的士兵经过,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道:“你以为朕现在落难,就治不了你是吗?告诉宁远舟,如果七日天内,朕还离不开这个破永安塔,朕就会把你是个女子的事情告诉安国人!”
杨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,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梧帝。梧帝却得意起来:“现在知道怕了?呵,不光如此,朕还会把六道堂、把宁远舟潜伏在这里的事情也告诉安国人,到时候,大家要死一起死!”
杨盈震惊地看着他:“你疯了!”
“对,朕早就疯了!只要能活着回大梧,朕什么都会做!朕还要——”
语音未完,一指横上他的脖颈——梧帝骤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,整个人懵了,半晌后才发现,站在自己身后的竟是宁远舟!宁远舟淡漠地看着他:“陛下既然疯了,那臣就有义务替您清醒清醒。”
杨盈黑着脸走到宁远舟身边,失望道:“我去望风,你好好跟皇兄谈。”她奔出屏风,监视着窗外。
安国士兵正在巡视。透过窗子,隐约看到杨盈还在屋内,便放心继续前行。
屏风后,梧帝终于可以再发出声音,不可思议地看着宁远舟:“你是怎么上来的?”
宁远舟反问道:“圣上难道以为臣等天天都在四夷院中无所事事吗?我们每日都来这附近勘察,对出入永安寺的各色人等,都了如指掌。”
他们早已摸清,永安塔外除了常驻在塔中的守军,还有时不时前来巡视的殿前卫。
所以这一日杨盈登塔时,故意装作失足的样子,尖叫着从阶梯上滑下来。使团众人自然想要上前救助主君,而安国士兵势必不会准许他们靠近。双方就此推搡争执起来。
混乱之中,宁远舟乔装而成的殿前卫军官趁机出面,先制住使团那边带头闹事的于十三,再回头呵斥没有镇守好岗位的安国士兵。安国士兵自然不疑有他,宁远舟便也顺理成章地进入塔中。
再做出监视杨盈的模样,便一路跟着杨盈来到塔顶,却没有引起任何怀疑。
宁远舟便向安帝解释道:“臣假扮的这位殿前卫军官,并不常驻塔中,却不时过来巡视,正是最好的人选。而使团中,又恰好有一位善制人皮面具的高手。”
梧帝犹疑不定地看着他。宁远舟便道:“陛下请放心,臣一定会救您下塔,否则,今日臣也不会甘冒奇险,上塔亲自查勘路线。”
梧帝惊喜道:“你此话当真?”
宁远舟平静地看着他,坦言道:“臣并不是什么忠孝仁义之辈,甚至还为陛下不肯为天道写雪冤诏之事对你怀恨在心。但正因为如此,臣才不屑于撒谎。只要圣上稍安勿躁,耐心地等臣的消息,到时好好配合,臣保你能平安下塔。”
“好,只要你能说到做到,朕、朕可以恕你刚才无礼之罪!”
宁远舟讥讽一笑:“谢主隆恩。”
梧帝又外强中干地警告道:“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,别想着把朕弄晕弄死了,偷了朕的御玺去弄一份假的雪冤诏!朕亲征之前就和朝中大臣约好了,出京之后,朕的每份诏书上都会用上全新的花押,否则,他们可视为伪诏,概不奉旨!”
宁远舟动作微滞,却随即一笑,淡淡道:“没想到圣上思虑竟会如此周全,可惜,这份周全,怎么就没有用到行军作战上呢?不然数千大梧将士,也不至于都成了冤死鬼。”
梧帝的脸色刷地惨白。
宁远舟看了看窗外,道:“臣该回去了。”便递给梧帝一本书,又从梧帝的书案上拿走了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放进还里,道,“这书里有机关,还有臣拟定的几个营救方案,圣上看完后就知道怎么等信号、怎么配合臣了。记得烧掉。另外,还请圣上牢记一事:臣此番所来,是受章相所迫、皇后所托,为国,却不是为您。”
他指指那本书,又说:“这书里头,还有柴明的一片遗骨,和他尸身上仅剩的一块浸满了血的衣衫。圣上往后若是再想发疯,又或是想耍帝王威风,不妨对着它扪心自问,你配吗?”
梧帝大震。
此时宁远舟已经退开,他向杨盈使了眼色,重新戴好人皮面具,扮回军官模样,粗声道:“时间已经到了,礼王殿下,还请下塔。”杨盈做出不快的模样,回应道:“你们每次都像催命一样!”便回身向梧帝拱手行礼道,“皇兄,臣弟拜别,请务必珍摄!”
梧帝颤抖着打开了伪装成书的锦盒,锦盒里除了书信,果然还有一片血衫和一块姆指大小的白骨。
宁远舟的声音再次回响起来:“圣上往后若是再想发疯,又或是想耍帝王威风,不妨对着它扪心自问,你配吗?你配吗?你配吗?你配吗?”
梧帝痛苦地掩住了耳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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